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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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寶釵從噩夢中驚醒,免不得冷汗淋漓,胸悶氣促。

鶯兒和茜雪兩個丫鬟,這夜正巧是茜雪陪侍在床邊,聽到動靜,忙起身看時,見寶釵額頭鼻尖皆是汗滴,不覺驚問道:“姑娘這是怎麽了?”

寶釵恍惚間搖了搖手,答道:“不相幹的,讓我一個人靜一靜。”聲音低微不可聞,全然不似平日聲氣。

外頭鶯兒已是聽到動靜,拿了燈進來,見到寶釵這副模樣,也是慌忙問著:“姑娘可是又做噩夢了?還是那種病又犯了。茜雪你莫要慌張,先去廚房要了熱水來是正經。”用手往寶釵貼身小襖裏一探,說道:“姑娘出了許多汗,這小襖已經濕了,還是換一件罷。”

寶釵仍是恍恍惚惚,驚疑不定,暗道:“常聽人說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但這個夢委實來得古怪。夢中諸景清晰,色彩異於往日,竟似真個經歷過一番似的。只是我卻與寶玉有什麽相幹?麝月是他房中的丫頭,怎地反倒侍奉起我來?怎地夢中住所敗落,衣飾黯淡,竟似末世的光景,細想起來叫人驚怖。想來夢是反的,必然做不得數。不然,母親那般疼愛哥哥,他怎會娶了那樣的媳婦兒,竟是連母親也不顧了!”

細思一會,心中委實難以平靜,不覺打起哆嗦來。鶯兒在旁見了,心疼不已,忙催著茜雪去尋熱水,自己伺候著寶釵先把貼身小襖給換了下來。

寶釵只顧想著心事,任由著鶯兒張羅,不多時已收拾妥當,披著件家常穿的蜜合色大棉襖擁被而坐。鶯兒又從暖壺裏倒了一鐘水,奉於寶釵,寶釵張口喝了,心中猶在想著那個夢,想起夢中薛姨媽的埋怨,心裏難受之至。

茜雪知道鶯兒是從小服侍寶釵的,深知寶釵日常起居習性,因此對其言聽計從,聽了鶯兒的話,就慌慌張張去廚房裏尋熱水,剛出了門,走在外頭連廊上,只覺得寒風撲面,暗中叫道“好大風!”又覺其中夾雜著雪粒打在臉上,忙舉了燈籠細看時,卻見地上樹上已經鋪了薄薄一層了。

茜雪想起寶釵的那種病,不由得暗自嘆道:眼見快要到臘月間了,正是深冬時節,旁人唯恐天冷,日裏夜裏手爐湯婆子諸物不離身,姑娘病發之時卻是渾身冒汗,得了這樣古怪的病,幸得姑娘為人寬厚,故無人腹誹。只是這般病癥聞所未聞,將來若是嫁了人,可如何是好,豈不是惹婆家嫌棄,也怪不得薛姨媽見王夫人有意親上加親,就趕著迎合了。

茜雪正胡思亂想間,突然間前面轉角處有個黑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,倒唬了一跳,欲放聲叫人時,廊上的風燈一個搖晃,恰照見那處,見正是一個身姿婀娜的女孩站在那裏出神,不是香菱又是誰?

茜雪驚魂初定,笑著趕上去道:“我當是誰呢,倒唬了一跳,想不到卻是香菱姐姐。聽姑娘說,香菱姐姐大喜啊。怎地半夜不去睡覺,也不去服侍太太,站在這風口裏做什麽?莫不是歡喜得狠了,睡不著覺?你身子骨弱,留神別著了涼。”

其時以茜雪、文杏這等丫頭們的見識,身為丫鬟,待到一定年紀以後,大多被拉出去配小子,從此祖祖輩輩為奴為婢。若是似香菱這樣的,能被薛姨媽這等人家開了臉正經收做妾室,從此吃香的喝辣的,有些體面,簡直是上輩子燒了高香了。雖然薛蟠那般人品,略有不足,但也是難得了。故而有此一說,並不是故意奚落香菱。

香菱也知道茜雪是好意,忙笑著掩飾道:“夜裏起夜,順道出來略站一站,這就回了。”

茜雪信以為真,遂去廚房,待到指揮著兩個婆子提了兩桶熱水沿原路折返時,卻見香菱還楞怔怔地站在那裏,見到茜雪,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一挪地方,呆呆說道:“這就回了。”

茜雪心中覺得詫異,未及多想,不多時已進了屋,鶯兒早聽見動靜,迎了過來,笑著問道:“怎麽去了這麽久?”又見到兩大桶熱水,咋舌道:“這些水連洗澡都盡夠了。難為你大半夜裏辛苦。”

幾個人慌忙伺候著寶釵盥洗,茜雪便隨口提起:“剛才出去,姑娘猜猜看,我遇到了誰?新姨娘想來是魔怔了,竟然大半夜裏不睡覺,在走廊裏吹風呢!外頭開始下雪了,也不怕凍壞了她!”

寶釵聽了,和鶯兒對望一眼。鶯兒和香菱相處的日子比茜雪久些,知道她受寶釵耳濡目染頗深,未必把薛蟠妾室的位子看在眼裏,正在擔憂間,就聽到寶釵吩咐道:“鶯兒,你出去看看,若她還在那裏,囑咐她註意身子,若她有話想對我說,教她過來就是。”

鶯兒答應一聲,忙披了外衣出去看時,見香菱仍舊在那裏徘徊,不知道在想些什麽,寒風拂動她衣角,顯得格外形只影單。忙將寶釵的意思向香菱說了,香菱遲疑半天,卻道:“並無什麽想對姑娘說的。夜深了,還請姑娘早早安歇,我這就回去了。”

鶯兒也是無法,回來後向寶釵言說如此如此,寶釵悵然半晌,苦笑道:“若她有什麽主意,須得自個兒說出來,旁人才好幫她。不然名不正言不順的,叫人怎麽說呢。就算強行為她做主,日後若有什麽不順心遂意處,難免她不心生後悔。”

鶯兒似懂非懂,只得應了。寶釵說了這話,心思似安定了許多,想起那個可怖的夢境來,也不像先前那麽驚懼了。主仆三人收拾妥當,便安歇了。

鶯兒只當寶釵經這麽一鬧,次日起身怕是要犯那種病,誰知道卻好,次日照樣神清氣爽,早早去薛姨媽房裏請了安,又陪著薛姨媽一起用了早飯。

薛姨媽因自覺說妥了香菱之事,心中歡喜,倒比平日多進了些飯,和寶釵說說笑笑,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許多。四下尋不見香菱,只當她要當新姨娘了,臉上覺得害臊,故而不好前來服侍。這於奴婢而言自然是頗不知道分寸,薛姨媽心中不悅,卻一向寬待下人的,不好輕易為這個事情發火,正有幾分不自在間,猛然見文杏進來回道:“昨夜半夜裏下了點子雪,香菱想是受了涼,早上額頭竟是滾燙的厲害,不能過來伺候太太了。”

薛姨媽聞言詫異道:“竟有這般事!我只說她平日裏勤謹,怕勞累了她,昨晚上特特吩咐不消她服侍,原意是教她調養好身子,不想竟病了!”

寶釵是知道些根底的,聽了這個消息也有些難受,正尋思間,就聽見薛姨媽冷笑道:“世上偏有這麽巧的事!我昨夜剛說要把她給你哥哥,她就病了?別是心病吧,寶釵,這可是你給她出的主意?”

寶釵慌忙說:“母親卻是錯怪女兒了。雖則哥哥納妾之事,女兒心存疑慮,少頃有一句話要說給母親聽,但這卻與香菱什麽相幹?她身子一向怯弱,想是受了風寒,還求母親開恩,打發個大夫來給她看看病,用上幾劑湯藥,也不枉了母親素來對她的提拔栽培。”

凡大戶人家的風俗,正經的主子得了病,有個頭疼腦熱的,自是要請大夫細細診治的。尋常的丫鬟小廝們,哪裏有這般好運,少不得硬挺著,若是病重不見好時,就要移出二門外,任其自生自滅,免得將病氣過給別人。如今香菱受了風寒,按規矩也只得以靜養為主,因此寶釵才要特意提上一提。

薛姨媽既打算把香菱配給薛蟠,自是準了寶釵的話,吩咐下面的婆子們趕著去辦了。上次薛姨媽發病時,薛家是特地稟明王夫人,托王夫人安排了賈家相熟的張太醫前來診治,如今香菱生病,卻不必那麽麻煩,只請了外頭正經坐堂的大夫,已經是意想不到的恩典了。

寶釵見諸事妥當,四周已無外人,才向薛姨媽緩緩說道:“昨夜母親所說之事,女兒足足想了一夜。這固然是香菱的造化,但未娶正妻先納妾,將來哥哥娶了新媳婦兒進門,只怕會生禍端。若遇到那賢良淑德的,也就算了,遇到那善妒的,恐……”

薛姨媽不等寶釵說完,就冷笑道:“我當你又有什麽新鮮話!這些話你昨日就說過了!我就不明白了,誰家不是這麽過來的,誰家新媳婦這麽不賢惠,就敢鬧出來了?就連你鳳姐姐當日,嫁到這賈府來,也不過暗暗地將幾個屋裏人給打發了,這已是算十分厲害的了,又會有什麽禍端?”

原來,豪門大家的風俗,竟是在公子哥們未成親之前,先往屋裏頭放幾個人服侍的。四大家族賈家、王家、史家、薛家,莫不如是。薛姨媽當日也深受其苦。如今她多年的媳婦兒熬成婆,反將其奉為正道,認為既是自己經過這番的,巴不得天底下的女子都經過這麽一遭,才是正理,她才好平了這胸中意氣。因此那維護陋習的心態,竟比那些身為既得利益者的公子哥們更加堅定迫切了許多。

寶釵不過聊盡人事而已,見薛姨媽如此固執,也只能這樣了。她又和薛姨媽說了一陣子的話,回房看了一陣子賬本,打聽得請來的大夫給香菱把過脈了,果然是風寒之癥,遂去她房舍中看她,按住她仍叫她在床上歇著不必坐起,緩緩道:“你可有什麽話想跟我說?此事非要你自個兒拿主意不可。無論是走是留,總要照顧好自己身子。似你這般糟踐自己,若是傷了本源,可如何是好,又有什麽益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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